CK：看来教会给你的印象就是拒绝。但我知道你后来有继续回到教会，还经历了耶稣，那是怎样的改变？我以为你从此都不再踏入教会了。
方仔：我现在想起，还是耶稣来把我带回。那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我在电梯认识一个女孩，当时我不知道她是基督徒，现在我知道原来她还是教会的同工。她问我怎么去某个地方，我懂，于是我们就聊起来了。她很快就问我：“你认识耶稣吗？”当时我试探式地问她：“我听说基督教是很讨厌同性恋的，对吗？”我预计她的反应大致与那位牧师一样，没有想到，她很温柔，她没有严词对我。相反，她告诉我耶稣爱罪人，同性恋的罪与其他罪一样，并没有大到耶稣无法饶恕。不晓得什么原因，她的话让我很舒服，然后我主动问她，我能回教会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明明我就害怕这个地方，但是那一天，我突然很想回到这个地方。
CK：就像你说的，是耶稣把你带回来。于是你就再次进入教会了。
方仔：是的，当时去教会的路上我很紧张，我害怕再度被赶出来，我害怕被拒绝。但是，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我就再次踏入这个神圣的地方。他们唱诗和祷告的一刻，我的心就融化了。然后，他们还特别介绍我，有很多人主动来与我握手，他们的手很温暖，你知道吗？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这样受到群众的接纳。那一刻我太感动了，从来没有人这样愿意来靠近我，他们总认为我的手是脏的。
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很快会把我赶出去，毕竟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污秽。在后边的一个小组聚会里，我就勇敢地告诉大家，我是从小就很女性化的人，到哪里都被歧视，他们都觉得我是怪胎，男不是，女不是。那一次，我没告诉他们我喜欢男孩，我觉得单单我这样说，就足以让他们把我赶出去了。我是如此自卑。结果，他们都来安慰我，鼓励我，还特别说：“欢迎你来，你是我们的一份子。”
CK：真好，终于有人这样接纳你了。从此你就常常去这教会了是吗？
方仔：不是的，那天离开教会以后，我想我不会再来。其实很巧合的，再没有去这教会的前一周，我很期望有信仰，希望有一位神来帮助我，来解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去了一条同时有教堂和寺庙的街，那天我不知道到底是基督还是佛可以成为我的神？我就在那条街徘徊，心里渴望有其中一位神来和我说话。结果，他们都沉默了，可是第二周，我碰上了基督徒，然后我去了教会。
CK：这样不是顺理成章了吗？是巧合也好，是基督安排也好，都算是神给你回应了。那怎么你反而不想去了？
方仔：那时我太自卑了，我感到这教会的人太好。从小到大都是我求人来与我做朋友，没有人像教会这样主动来与我做朋友。但是，我竟然感到不配，觉得自己与他们的人品落差太大。虽然我心里决定不再去了，但是那周聚会以后，他们每天都发信息关心我。这么多年来，都是我犯贱地去找人来关注我，但是，那一周，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关注我。我无法再拒绝，也不能拒绝了。
于是，那一周以后，我回到教会，也很爱回教会。这是我教会生涯的甜蜜期。
CK：你说教会生涯的甜蜜期，好像意味着甜蜜期以后，就是另一个故事？
方仔：我感谢神给我一段甜蜜期，维持了一年多吧，神常常听我的祷告，也让我获得弟兄姐妹的无比接纳。但甜蜜期过了以后，另一种真实的冲击就来了，我知道是我的问题，我的心里永远有一个天秤，天秤的一边是我，一边是上帝。我觉得自己需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有资格与上帝对话，甚至我觉得自己需要达到怎样的灵性程度才能获得上帝的接纳。于是，我长时间里都在自我批判，我不满足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想问题在于我从未做过真正的自己，以前就是作女人，或作别人喜欢的，现在我也这样习惯地有意无意地去作教会里优秀的信徒。结果，弄巧反拙，我被自己连连的挫败绊倒，最终我认为自己是不配作耶稣信徒的人。
CK：信主有没有使你脱离同性恋？
方仔：虽然我信主了，但我仍然被弟兄吸引。有时敬拜的时候，我会被某位弟兄的气质吸引，然后我就……我觉得自己太污秽了，明明是圣洁的时刻，我竟然。因此，我更加觉得自己不配了。
CK：你期望教会可以帮助你吗？
方仔：我曾经希望教会可以帮助我，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渴望教会帮助，于是，我就坦然分享我的挣扎，可能我直接就在小组里分享吧，结果，引起了一些弟兄姐妹的恐惧和担忧，甚至有人质疑教会里怎么有这样的人。
当然这个结果让我难受，似乎让我意识到，原来所有教会都一样，一听到同性恋，就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不过，我又理解教会，他们不想我绊倒信心不坚定的人。他们叫我不要在小组里分享任何同性恋挣扎的事，我心里知道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不晓得为何，到如今我仍然记得他们的每一句话，他们这样说：“以后你不要在小组分享任何同性恋的事了，这样会绊倒人，是犯罪的。你有什么就私下告诉我们好了。”我只不过是期望获得小组的帮助，才勇敢分享自己的挣扎，结果他们说我这样是犯罪，成为绊倒别人的人。这些话到如今还在我记忆里不断盘旋，像复读机一样。
既然小组无法分享真实的自己，我觉得参加小组就变得很虚伪了，每个人都可以那样自由地分享自己的需要和软弱，我就不能，我的真实分享就成了罪。
CK：明白你，又再次被人定罪了。我想你后来应该慢慢离开这教会了是吗？
方仔：是的。我不想再去了，这个神圣的地方让我显得自己是多么的丑陋。我是个罪人，他们告诉我要学习谅解别人的软弱，不要绊倒他们。绊倒这个词，不晓得是他们刻意重复，还是纯粹我个人敏感。
为了不绊倒别人，我只能作安静人，安静去敬拜，在小组里保持安静。然后，我就安静地离开了。
我离开一段时间以后，有位同工尝试关心我，其实我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就直接告诉她我仍然是个同性恋者，我想这样说，她马上就走开。结果，她没有走开，还不断教训我，批判同性恋。最后，我什么都没说，礼貌地盖下电话。然后，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一直淌着泪，从早晨到黄昏，甚至连续几天都是这样。
有谁愿意自己就是一个同性恋者？有谁愿意第一天上学就被人认为是个变态的？有谁听到我的声音就以为我是不男不女的？……
（我们安静了片刻，让那控诉的声音慢慢从空中沉积……）
CK：其实你不愿意自己就是一个同性恋者，你期望改变的，对吗？
方仔：这就是我的矛盾，一方面我期望别人接纳我是个同性恋者，一方面我自己并不愿意接纳自己是个同性恋者的事实。这名称似乎让我长期无法在神面前抬起头来，我很羡慕那些被耶稣接纳的妓女，她们与耶稣相遇以后，从此就走出了污秽的生命。但，我没有，或者我偶尔以为自己胜过了，克服了，结果，很快我又跌倒了。
我感到失望，常常走在马路时，很想冲出车道被撞死算了。这个念头已经千百次在我思想里闪过。教会帮不了我，反而还加罪给我，我对自己更是无能为力，我想神也已经放弃了我，像我这样的人，祂不再爱我了。
但，每次心灵交瘁又死不了时，我又回到天父那里，我哭着求祂帮助我，可是，我的情绪很快又转为愤怒，我不明白为何神对我这样不公平？祂既然吸引我去教会，为什么又让教会来伤害我？圣经里那位约伯，上帝容许痛苦抓住他，但他至少还有朋友。我呢？天父没有给我一个真正的朋友！
（我们再度安静片刻，让那控诉的声音慢慢从空中沉积……）
CK：假设有人接纳你，我们想像下，你觉得你会不会更有意志去面对同性恋？
方仔：我觉得被人接纳底下，我会有动力去控制同性恋。一直以来有一位女性朋友，也是基督徒，她很接纳我，其实这也是我感恩的，因为在被人拒绝时，她陪伴我。我任何痛苦和挣扎都可以与她分享，她从不因为我分享了哪些肮脏的事就立马教训我，有时我激动起来说了难听的话，甚至我气了她，但回过头来，她还是把我当作朋友。
有这朋友的接纳，坦白说，我对同性恋的渴望就没有那样强烈了。不过，最近知道她开始谈恋爱了，我突然有点失落，我应该为她找到对象感到高兴，但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再一样了，虽然她还是我朋友。
CK：不如我们再来一个假设，好吗？假设教会接纳你，你的学校接纳你，你的父母也懂得爱你，在你因天生女性化被嘲笑时，你的父母接纳你，你的姐姐也接纳你，你觉得又是怎样的？
方仔：如果有他们的接纳，我不会想着作一个女性去取悦别人，我不再渴望一个男性来爱我。《还珠格格》的小燕子命运也很惨的，但她聪明，也有朋友。我多么羡慕她，命运虽然坎坷，但有朋友的接纳是如此不同啊。我不是期待五阿哥，我求的只是接纳我的朋友，一个也好。
CK：原来被接纳对你是这样必要。在被接纳的时候，你才能放开，然后作真实的自己。我很希望你能作真正的自己。
方仔：谢谢你。我已经忘了真正的自己是怎样的？从小学开始，为了生存，我就作别人；为了获得别人的喜欢，我就作别人喜欢的。我习惯了谎言中的自己，但我又讨厌那位虚假的自己。
CK：你知道吗，有些人就把自己沉浸在谎言中，他把自己也骗了，骗得彻底。但你不是，在谎言中你反而比谁都清醒，只是你仍然假装。不如放过自己吧，不要习惯为了获得别人的接纳而去讨好，甚至也别指望教会能接纳你，坦白说，目前教会还不晓得如何帮助一位有同性恋挣扎的基督徒。如果你能接纳自己，哪怕你当前是一个与同性恋争战的基督徒，就接纳你当下的状态。你知道耶稣爱你，真的，只有祂对你的接纳才是无条件的，也是永远的，当你尝试接纳自己的时候，你同时也接纳了那位爱你本来样貌的耶稣。
方仔：谢谢你，CK。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CK：你可以。我为你祷告，求主此时向你显现祂永不止息的慈爱，不管你跌倒又跌倒，祂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