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约伯回答说:
但愿称称我的烦恼,
把我的灾害一起放在天平上。
现在这些都比海沙更重,
所以我冒失发言。
因为全能者的箭射中我,
我的灵喝尽了箭的毒液,
神的惊吓排阵攻击我。
我有什么力量使我能等候呢?
我的结局是什么好叫我忍耐呢?
我的气力是石头一样吗?
我的肉身是铜的吗?
我里面不是无能自助吗?
见识不是离我而去吗?
——(新译本圣经)约伯记6:1-4,11-13
往往磨灭人信心的并非灾害事件本身,而是无尽的焦虑和烦乱,以致人宁愿在灾害中求死,也不愿继续在焦虑和烦乱的煎熬中。
多年前,自从她生育了第二个孩子以后,她的情绪突然极度低落,那时她不知道那是产后抑郁症,她只是每天流眼泪,很多人都叫她放开点,轻松些,孩子会健康成长的。
其实她从未担心孩子不能长大,但她无法控制强烈的黑暗,莫名地笼罩她的心灵,连她自己也不断支撑身体一定要强健起来,恢复平常。
可是,她就像一位不懂游泳的人,掉进了大海,死劲地拔起自己的头发,以为这样就能从大海中起来,结果,她的头皮破了,身体则往大海沉没去。
她的抑郁症逐渐演变为躯体症状,她视力模糊,路在眼前本来是平坦的,她无法辨别,以为有阻碍;真的是障碍了,她却当作平坦,结果,她经常跌倒,还跌得头破血流。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看了无数的医生,花尽了钱财,都没有任何好转,可怕的,没有人告诉她,她是患抑郁症,只是不断有人告诉她,要想开点,连她老公也那样认为,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受不了无尽的心灵折磨,她准备一死了之。
死,是她唯一看得到的光明,到时,她就什么都可以看开了。她如此坚定地想。
于是,那天,她离家出走,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想让自己死于无声无息,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她,就让自己永远葬身无尽的黑暗中,反正漫长的岁月里,她已经无异于死人。

她坐在湖边很久了,一死了之的决心也酝酿多年,应该视死如归般跃入湖里就是,然而,望着清澈的湖,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多年来从未间断的焦虑和抑郁突然沉淀湖底去,就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的宁静,让她停留,觉得这样望着湖就好。
最后,她在朦胧中看到有个男人把她扛起来,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老公坐在病床旁,老公一脸愁苦,她知道自己死不了,却要老公去借钱来救活她。
听老公说,她是由于连续几天没吃东西昏倒在湖边,她后悔自己没有跃入湖里,现在还要在原本的欠债中加倍债款,她再度陷入更深的抑郁。
直到我们认识,她才知道自己真正的状况,最重要的是,她认识自己,然后,她信主了。
很多人包括我们以为她信主了,应该就有更大的释然,可以依靠主胜过当下的煎熬。
她求医治,求自己能恢复能力,很多人告诉她,可以的,靠信心,神就应允。于是,她再度燃起希望,勉强抖擞起来,她虚弱地祈求,那是她支撑起来的信心。
她求了,每天求,起床求,睡前也求,可是,毫无动静,好像她祈求的声音被阳光下扬起的尘土封住了,谁也没有听见。
于是,很多人还是告诉她,可以的,只是信心不够,不要放弃。
直到有一天,她在电话视频的那端痛哭说:“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告诉我信心了,没有人理解我,如果可以用天平来称一称,我的恼恨和无尽的焦虑比谁都多。连神也不同情我,祂还要考验我?可是,我的肉身早已坏死,还考验什么呢,不如就让我死了算!”
一直来都是我的爱妻陪伴她,这个时候,电话视频这一端的爱妻,安静聆听,视频那端的她非常激动,可是由于长期气虚,她的激动变得如此脆弱,哽咽难鸣。
爱妻不再说什么,陪着她一起哭,她的苦不能再用信心去量度,当天平的这一边都是她倾斜下来的苦,不知道天平的另一边是什么?

若比较约伯的天平,她的天平当然不如约伯,不是比较谁的苦最深,是比较苦难的深度。
对于约伯,打击他信心的不是苦难本身,也不是肉体的衰残,而是上帝的沉默。
当约伯这一端比海沙更重的烦恼与灾害不断倾斜以致行将倾倒的天平时,他渴望天平的另一端速速加重,至少避免天平彻底倾斜,可是,天平的那端没有动静。
约伯在灾难的起头忍耐着,他相信赏赐和收取都来自父,因此,他默然承受,然后,他等候这日子过去。
然而,这日子并没有过去,每天都如同漫长的夜,这夜无尽,严苛击打约伯的信心。他业已形同残骸了,倘若一息尚存,那大概就是他对沉默上帝的愤怒了!
因此,他“冒失发言”,他把一切的痛苦归咎于沉默的上帝,一方面他把几近崩溃的自己全然摊在上帝面前,坦率呈现:“我就这幅样子,你最好致我于死地,叫我回归黑暗。”;一方面他将夜无尽带给他的种种苦毒情绪指向上帝说:“我落到如此田地,都是你,你的沉默已默认了。”
尽管约伯三番四次咒诅自己,强烈哀求上帝赐他一死,但他始终活着,那种比死更痛苦的存在,他竟然熬过去了,这是让人钦佩的毅力。
我很好奇这毅力来自于哪里?他骨瘦如柴,几近骷髅了,难道他还有那不为人知的潜在力量?是他的那三位朋友激发的吗?还是,上帝早已知道他的这股力量,就故意缄默?
无疑约伯后边的瞬间恢复让人欢喜,人人都希望的大团圆结局,可是,整卷《约伯记》的焦点并非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占了最大篇幅的仍然是大团圆结局前的漫漫长夜,那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煎熬日子。
这过程,每一分钟都是“以叹息代替食物,唉哼的声音如水涌出”(伯3:24),约伯这样说:
“我所惧怕的临到我,
我所惊恐的向我而来。
我不得安逸!
不得安静!
也不得安息!
却有搅扰来到!” (约3:25-26)
按照原文的语气,这几句内心告白,是强烈的四个惊叹号,既是控诉又是坦然内心的脆弱和无助。
最大的痛苦正是搅扰——四面八方的、自身生存的、上帝的,他一刻也无法叫自己平静,痛苦地睡去以后,第二天起来,迎面而来的是新的搅扰。
人所能持守的信心无法长久呆在一个一直没有动静,上帝却沉默的处境里,即使处境不变,事情仍然糟糕,但人所指望的那一方不能一直没有声音。
微弱的回音也好、一个安慰的眼神也好、或无声的温柔体会吧,可是,这一切都音讯全无,石沉大海,只有自己和自己的痛苦,谁可以容忍呢?真的死了算吧!

约伯选择死,但他仍然坚定一个信念——
既然生命出于神,死亡也必须来自神。(伯3:21)
因此,他只求死,却不主动自毁,大概是这信念支撑着他,以致他的存在成为一种矛盾体——
神用“生命”和“光明”围绕他,却又同时“围困”他。(约3:20,23) 似乎,上帝设置了苦难,但又继续在苦难中护卫着他。
因此,在不止息的痛苦中(就像伤口一直不得修复,直至化脓腐烂,然后伤口蔓延),约伯唯一的对话者就是上帝,即使上帝没有回应,他也要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哪怕冒失发言,责备神乃至挑拨神,他也肆无忌惮。
这是他使自己倾斜的天平逐渐平衡的方式吧,我想约伯并非存心“责骂”上帝,反过来,他向上帝坦然自己每一个真实的感受和想法,他反复地诉说自己的痛苦,有时是重复又重复地,有时却不知不觉将自己推向了痛苦的深渊。
他身边的朋友早已厌烦他,总是鼓励他要学习安静,学习用信心等候,相信一切必有神的美意,也请他悔改,罪使人痛苦,因此,解决的方式的就是不断认罪,直至罪被解除,痛苦就停止。
可是,这些话都成为约伯的“搅扰”,大家都用“信心”、“罪”等来衡量他的苦难。
为何约伯的天平那端总是没有“重量”?大概是神从不用任何标准去衡量人痛苦的因素吧。
沉默的那方是无言的聆听和陪伴,直至某个片刻,祂出现,祂的出现必然带来瞬时的恢复。至少在约伯身上,是这样发生。

每个人的痛苦永远是一个迷,世界的痛苦亦然。
我们固然祈求痛苦可以马上停止,或者上帝马上回应。但,事与愿违,你或者求上帝赐你一死,但,若是上帝没让你死,你或者如约伯那样活像一个存在的矛盾体。
没有人可以理解这个痛苦与痛苦终结的过渡意义,如果我们坚定相信或福或祸都出于上帝的美意,那这个过渡唯一的意义,就是拉宽人的忍耐区域。
有一天,面临那么大的苦难,这人也不死,还坚定在神面前,他的生命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具宽度。
当然,大部分人都希望平平安安,宁愿生命平凡就好,不需要拥有“伟人”那般的宽阔生命。
如果能选择,大部分都这样祈求,可是,看来没有人可以豁免苦难,当然,人可以逃避,可以弃掉神,甚至可以自杀,如此,就没有信心可言,故事也不会有下文了。
只有像约伯这样,在痛苦中求死,与神死缠烂打式的对话,才有出路的可能。
我不敢保证是不是人人都像约伯那样大团圆结局,但,约伯的经历让我们看见,沉默的那方不会无所作为,人尽管依靠祂,寻求祂,向祂叙述所有的苦。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