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写的是一篇读书随感,我分别在两本书上读到不同作者讨论同一个希腊神话,一位是文学大师,一位深谙心理治疗,两人都在讨论“自恋”,径路相异。
我既欣赏前者的优美豁达,又因后者的诚实直率而警觉,故而写作以记录自己所感。

这则故事如下:
那耳喀索斯是一位长相俊美的少年人,然自出生以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容颜,不知自己美。
某日,那耳喀索斯与同伴在田野里打猎,仙女厄科一见钟情,愿与之相见,谁知那耳喀索斯却飞也似地逃走了。
厄科羞愧悲愤,终日躲在山林间,不愿见人,终因得不到所爱郁郁寡欢,憔悴而死。她的身体化作林间的岩石,只留下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成了回声女神。
这之后,那耳喀索斯又傲慢地拒绝了一众追求者,其中有一位受轻慢的少年向复仇女神祈祷:“我愿他只爱自己,永远享受不到他所爱的东西!”复仇女神听了他的愿望,欲惩罚那耳喀索斯。
又一日,那耳喀索斯因打猎而口渴,他来到一处风景绝佳的池塘边,捧水解渴时,无意间瞥见水面有美容望着他。
那耳喀索斯凝视水中少年,发现极美,不觉竟爱上了池中人。那耳喀索斯伸手抚摸“他”的脸庞,水面却荡起涟漪,美少年消失了。等待片刻后,水面恢复平静,少年复现。
那耳喀索斯狂喜,欲亲吻池中少年,少年却再次消失。这样重复数次,那耳喀索斯病了。
为了留住心中所爱,他下定决心不抚、不拥、不吻,只是默默坐在水边,对着池中少年微笑。
他不愿离开水池半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到死亡将他的眼睛合上。他的身体化作了水仙花,伫立在水中,总是低着头欣赏自己的倒影。

说起“自恋”,不得不提,人类大概是自然界里最热衷于照镜子的了,或在镜中欣赏美容、沾沾自喜;或自惭形秽、顾影自怜;更有人以他人之眼为镜,乍看之下或误以为他注视着你的眼睛,实则他注视着你眼睛里的“他”。
自恋之人常被指责为“自私”、“傲慢”、“自我中心”,甚至人们病态性的“自省”(俗称“内耗”)也与“自恋”有关。自恋即长时间的自我凝视,如那耳喀索斯一般只爱自己,却永远享受不到所爱之物。
自恋使人们与他者隔绝,省去关系里的麻烦、纠缠,人们仿佛从未认识这世上的他者,便只能在人生舞台上唱独角戏,咀嚼与自我对望的孤独,像是长不大的青春期少年,痴迷于自我,生命亦止滞不前。

其实,那耳喀索斯的自恋亦有伏笔:早在他出生之时就有神明赐下神谕,“不可使他认识自己”。于是在他成年(16岁)以前,那耳喀索斯从未见过自己的容颜,他不知自己是谁,想必定是充满好奇。
由此产生大胆推想:自恋者之所以不受控制地凝视自己,是因他从未认识自己,更渴望生命里未被认识的那部分自我得到完全的接纳。
那耳喀索斯的凝视,或许只是在寻索自己,又或许是为了回应自出生以来16年的孤单与迷失。可怜的那耳喀索斯,他从未拥有过自己,更无法付出自己,爱上他人。
那耳喀索斯的凝视可怜、可恨,但仍不失优美、体面。若是把视角拉远,退后一步以观全局,这种独坐岸上,与心爱之物保持距离的节制反倒是智慧之举,若是一心占有,最后结局恐怕只能与水中倒影共沉池底了,也就没有了化身为水仙孤芳以自赏的美丽。
保持距离、止于至善、过犹不及.......这些东亚人所赞誉歌颂的智慧、美德,反倒在这位希腊美男子的身上浮现出来。

在整理这篇文章时,我亦感到自己时常徘徊在自恋的边缘,对水中倒影留恋不舍;或因欣赏自己的美丽而自信、自负,或因察觉内心深处的凶狠丑陋而自厌、自弃。
但我比那耳喀索斯更狡猾,更懂得伪装自欺,温和良善的笑容之外,心里的钟摆却常在自负与自厌之间摇荡。
人若专注于自己,反倒自陷于孤独自苦的泥沼里;当转眼仰望别处,才能寻得出路。愿我能因着感激上天的伟大设计,学习在自己的美丽和丑恶之中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