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留在黑暗里陪我?(下)

——逗留黑暗里陪伴他人的阐释

· 牧养札记

要陪伴人最不容易的地方是继续逗留在黑暗中陪伴那人,往往我们总是着急想把正在黑暗中的那人拉出来——

一方面我们不忍看着那人在黑暗中纠缠,就想赶紧把他救出来;另一方面,我们也难以忍受黑暗中叫人喘息的沉重感。

所以,那个难,是考验着陪伴者的耐心。就像约伯的三位朋友一样,他们很愿意陪伴约伯,也同情约伯,可是,在黑暗中呆久了,难免承受不了长期被黑暗笼罩的沉重感;

另一方面,他们也想约伯能尽快脱离黑暗,结果,他们就开始用各种的方式向约伯生拉硬拽,最后效果反而变得更糟,他们失去了同理心,他们的言语加重了约伯的痛苦,并把约伯推去了更黑暗的深渊。

本来这三位朋友也是出于好意,他们特地远道而来,看到悲苦的约伯时,就放声大哭,也撕裂外袍,向天扬起尘土,让尘土落在自己头上,他们那样做,是为了让约伯感受到,他们与约伯一起。

他们不是作为一个“帮助者”的姿态,只是伸出手来企图扶助那位蹲坐在地上的人,而是,他们作为一位“陪伴者”,他们也蹲坐在约伯身边,他们为约伯哭,他们撕裂外袍,让尘土落在自己身上,这个动作像他们也走入了约伯的黑暗处境一样,和约伯一起,蹲坐在黑暗的笼罩之中。

逗留在黑暗里去陪伴约伯对于脆弱的约伯来说,就是最好的陪伴了,当时他是多么渴望有人愿意继续留下来陪他。可是,日子久了,三位朋友就不耐烦了。

这不耐烦也是人之常情吧,看见约伯摊在黑暗里,他宁肯在黑暗里咒诅黑暗也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就顽固地坐在黑暗里,又痛苦又愤怒的样子,可以想象那三位朋友的不耐烦了,他们甚至忍不住要开口给这执迷不悟的约伯说教起来。

说好的陪伴就演变为“割裂”了,陪伴的语言理应是温暖的,还能托住一颗破碎的心灵,可是,一旦语言变得不耐烦,就会演绎为“割裂”语言,每一句话听起来好像都有道理,甚至是一些正面的,正能量的,却无法给破碎者带来鼓舞,反而使已然破碎的心受到“二度”割裂。

于是,期待陪伴的破碎者,却感觉被教训了,不被理解就算,没有想到要再度承受二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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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作为牧者,其中最重要的牧养就是陪伴,正如上述所言,有效的陪伴就是要逗留在黑暗中去陪伴那人,文章的开始,我就做了一个逗留在黑暗中陪伴的范例。

就像约伯三位朋友起初对约伯所做的,首先,要主动走入对方的黑暗,用身体和感受去让对方知道,你正在与他一起,其次,就是陪伴的言语了。

然而,最关键的,也是三位朋友没有做好,也做不成的,就是坚持和对方一起逗留在黑暗里,直到你和他一起在黑暗中找到了出路,但不是你把他硬扯出来。

上述的对话是陪伴语言的示范,当你坚持停驻在黑暗,并且忍受黑暗带给你的难受,你就能与对方 一起,共同处在黑暗里了,慢慢地,你会感受到他的心,然后你才懂得说出“陪伴的语言”。

“陪伴的语言”是不回避黑暗,坚持在对方的困境里陪着对方,且一路往黑暗的深处走,直到穿越了黑暗,比如当对方叙述痛苦时,则在同理对方的基础上聆听和回应,并尝试贴近对方当下的想法和感受。

上述的第一个对话背后就蕴含着这个陪伴的“用心”:

“你知道吗,这种日子真的很难,我们已经被封控三个多月了,大家都以为封控一下就可以清零,然后很快恢复正常。

“可是,恢复正常的日子比封控短,我们才正常了不到两周就全城封控,一封就三个月了,即使很快恢复正常,我已经预计,很快又卷土重来。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真正的恢复遥遥无期啊,还有,有些东西永远都不能清零啊,不是吗?为什么要像强迫症那样,死要搞到一点病菌也没有的世界呢?”

“你说,这样的日子怎么办,我没有工作了,没有钱了,孩子也不能去上学,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饿死。

“我知道,我可以想象这样长期被封控的日子有多难,真的很难,我特别担心,你们还有吃的吗?”

当对方在叙述他的痛苦时,我安静聆听,然后根据他的想法和感受来做出回应,我可以稍微复述他的痛苦处境,但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他,我听了以后的同理感受,我感受到他的难,我也表达我的担心。

然后,第二段的对话,我继续保持聆听和同理:

“我没告诉你,我的妻子还在医院,我以为她快康复可以出院了,可是,现在,她出不来,我也去不了。

“还好,我们还能通个微信,神还没有把我们推到尽头,感恩,妻子还好。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可能就只能死吧。”

“是,真的很无助,但,我听到你说感恩,我很感动,因为在这样无助下,这样艰难里,你还能感恩。”

我听到了他的无助。他的凄惨的遭遇让我也深深感受到那种无助,于是,当我回应“真的很无助”时,同时也包括了我的感受,无助的感受会带动我的语气,使我叙述出来时也是沉重的。

然而,我同时也听到他在无助时竟然可以感恩,那是让我感动的,因为这真的不容易说出来的感恩。

于是,我尝试给予他一点鼓励,这个鼓励不是我构想出来的,是他在艰难中还能做到的。怎样痛也总有喘息的片刻,就像阵痛一样,间隔性地痛。

我们聆听的时候,可以留意这个痛苦中片刻的喘息,比如上述对话中,那片刻的喘息就是他的感恩。

当对方在痛苦中还能听到有人对他的肯定,那就等于一位正在阵痛中的妇女在她剧痛以后喘息的片刻里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牵着她说“你好勇敢”一样,这句“你好勇敢”会让妇女稍微减少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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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说了这句“你好勇敢”,对方就马上积极起来,痛苦其实还在,怎么可能一句“你好勇敢”就真的叫对方不再痛呢。

接着,进入第三段对话时,就显示了对方那种迂回的痛楚:

“谢谢你,我也不知道这样感恩带给我什么,我一想到眼前的日子,我就难过,我....”(哽咽)

“是,真的很难过,难过到都说不出来了。”(我也跟着流泪)

对方再度回到他的痛苦里,而且他难过得哭了。当看到对方难过到哭了的时候,陪伴者不要太急于用积极的话来压制对方的痛苦感受,也不要唯恐对方持续痛苦,而刻意用积极的话来转移视线。

比如,如果在这个时刻说“不要难过”,就是一种压制对方痛苦感受的行为,也企图转移视线。

有时,我们确实很怕看到别人哭,就想赶紧安慰和帮助对方擦干眼泪,这无疑是好意的,可是,对于正在哀哭的人,他期望有人能懂他的感受并陪着他在哀苦里。

这个哀哭的时间可能很长,但不要企图打断,就与哀哭的人一起哀哭,不需要太多语言。 

接着的对话就进入了信仰的话题,实际上是跃入更深的灵魂层次的对话,能够带领信徒一步一步进入灵魂深处去是牧养工作里非常重要的一环。

我们甚少一开始就能进入灵魂层次的对话,更不可能带领对方进入灵魂深处,但我们可以从与灵魂相近的“感受”开始,从理解和同理对方的感受触及心灵,再从心灵跃入灵魂:

“你觉得神在哪里呢?我祷告了,很多次在我感到被困到一个极限时,我就哀求祂,求祂速速搭救我们。

“但是,每一次我张开眼睛时,一切都没有改变,窗外还不断传来可怕的喊叫声,叫人去做核酸。

“我祷告了,结果,我得来的,就是这些可怕的喊叫声,把我整个心都震碎了。

“祷告了,换来的却是让人惊吓的可怕的声音,那时你里面一定很害怕很慌张很无助。

“不,我已经对害怕感到麻木了,我只是失望,觉得神没有帮助我们。祂在哪里呢?我祈求,不断求祂,可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啊,还更糟糕了。”

“我听到,那个失望,我能感受到,当我们祈求,反反复复祈求神的时候,祂好像听不见一样,我们会失望,怀疑神不在了,不理会我们了,这种失望的心情是怎样的?”

这一段的对话里,都在围绕对方对神的失望,当听到对方说祷告了神却没有垂听,还让事情变得更糟,这个时候不要急于给对方的失望解围,给他另一个角度看神,或者急于从信仰的解释解释。

相反,继续沉浸在失望里,让对方尝试去感受失望以及把这失望的感受描述出来,一般失望的背后都蕴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只要不急于把对方从失望的感觉里带走,对方就会逐渐感受到失望的背后是什么——

“我不敢想,因为我害怕再往前,就是,不再相信神了。如果我不再相信了,我可能就全然崩溃。

“明白,你失望,但你里面不想自己去到一个不再相信神的地步,因为你害怕你会崩溃。你害怕,害怕,真的很怕。

“我怕,我真的怕神不再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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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的背后是害怕,害怕自己不再相信神,害怕不信神带来的更糟的情况。于是,我们从失望跃入了一个更深的感受——害怕。

我还是用着同一个节奏,就是逗留在他的黑暗里,这个时候,同样地,不用急于告诉对方不必害怕,而是反复地肯定这怕,以致我们都彻底去感受这怕,直至来到了害怕的最底层。

当他说,他怕神不再理他了,这个害怕不再是一种心灵的感受,而是灵魂的渴望,他渴望神,可是神一直没有回应他的时候,这渴望就转化为怕。 

“我想你有告诉过神你这种害怕了,对吗?要不要这个时候我们告诉祂,告诉神,我们失望,但我们又怕自己不再相信。”

“我没有告诉过神我这种害怕,不过,我觉得说了也没用,一切都不会改变。我已经不想再向祂祷告,其实,我也很长时间没有祷告了。”

我懂,你失望了,祷告了那么多次,神都没有回应你,也没有救你。所以,你不再祷告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是,我很欣赏你,在这样大的失望里,你都不再祷告了,你的心里会害怕自己去到不再相信神的地步,这个好像在说,你的内心深处仍然抓住神。

你怕神真的不在了,你希望祂回应你。

“有用吗?我抓住祂,祂都没有回应我。不过,你说得对,我内心不想自己不再相信祂,信了那么多年,现在不信,太亏了。 

你好幽默。呵呵。神对你很重要,对我也是,即使这么大的失望,你都没有放弃。你不再向祂祷告,只是不想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我懂。

但,你有一种力量是让自己在失望中没有崩溃的,就是,你仍然相信祂,仍然在等候祂回应你。

然后,在接着的对话中,我就尝试帮助对方的害怕与他所渴望的联结,让他可以回到“渴望”去,将他害怕神不理他转为他渴望神来回应他。

这个转化需要透过言语的表达来体验,比如他需要从心底去告诉神他的渴望。当然,他并不完全认同,因为他曾经祷告多次,但得来的经历还是叫他失望。

只是,或许他之前的祷告都在于祈求神速速来搭救他,而甚少向神透露他内在的害怕,以及灵魂的渴望。

对方认为祷告无用是基于过去的经历,那是可以理解的,毋庸否定他对祷告的感觉,但也不表示祷告本身无用。不管我们经历如何,神学告诉我们,祷告仍然有用,神没有回应都有祂的目的,只是我们无法认识。

每次信徒基于他的经历去认为祷告无用时,我都会给予肯定,因为他确实如此经历了,只是这不至于动摇祷告自身的价值。

然而,我们又无法解释他的经历,故此,我们只要给予肯定和同理就好,然后,尝试回到他内在的渴望,这是对话中非常核心的主题。这渴望和等候神的回应反而成了他在失望中最大的力量。

这个或许就是神在他里面的力量,就像水深火热中的约伯,一直没有弃掉神一样,哪怕他已经哀痛欲绝,甚至痛入骨髓了,他仍然没有全然崩溃,那是他的灵魂深处一直存留着渴望见神,或渴望神回应的信念。

当然,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是神在他里面的力量,等候神不能单靠个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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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说,为什么神看见我们那样苦,都无动于衷?神不再爱我们了吗? ”

“我不晓得,就像约伯吧,但我不敢说你就是约伯。你知道圣经告诉我们,主爱我们到底,尽管你的遭遇真的看不到神的爱,但我不能从我们的遭遇中就去判断神不爱我们了。

“如果我说,就像约伯一样,怎样苦,最后神总会爱我们,我觉得那也是最后,可是现在呢?现在,你确实失望,又痛苦,而且这些日子估计还会继续下去。

“换作我,我大概也会和你一样,感到失望,不再祷告了,但内心仍然抓住神,可能很微弱的。

“你觉得这个时候,你可以告诉神,你这种失望却仍然抓住祂的感受吗?你告诉祂你真的害怕没有了祂,但同时你告诉祂当你感受不到祂的时候,你的心里有多失望。”

关于神不听祷告、神看见人受苦却没有伸出援手等这些经常在患难中被质疑的神学话题是无法在情绪笼罩时探讨,即使在稳定状态下,也难以说得清楚,大部分都找不到满意的答案。

看来这个质疑比较适合去寻问神,并让神亲自来回应。因此,我不花太多时间去解释,只表达我的无知,但同时也清楚提出神某些事实,比如神对我们千古不变的爱,然后,再回到他的当下,他正在面对的处境和感受。

我的神学是神必听祷告,心灵破碎的神不轻看。因此,我一层一层引导对方,进入他的灵魂去看到他的失望和渴望的矛盾,然后,再从他的灵魂深处去将这矛盾呈现给神——

“主啊,为什么你让我们陷在这么长时间的痛苦里?我感到失望,因为我没有听到你的回应,我也没有得到你的帮助。我真的很想不再相信你了,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出现。

“但,我又害怕没有你。没有你,我会崩溃。没有你,世界就绝望了。没有你,恶人就继续横行霸道。

“主啊,求你转脸看我,求你怜悯我。奉耶稣的名祷告,阿们。”

这个祷告几乎是他的灵魂深处的呼唤,或许之前他也曾经这样做过类似的祷告,但,这一次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向神赤裸裸地袒露他的灵魂——他的失望、他的害怕以及他的渴望。

另外,他再度鼓起勇气去向神倾诉,也是因为有人在陪他。这陪伴无疑激励他去靠近神,回到真正施恩的泉源里面。

接着,我邀请对方继续在安静中等候神的回应,祷告不是单向的,神总透过各种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应我们,同时,这也是我们容许圣灵在我们里面动工和开放给圣灵的时间。

因此,祷告不止于我们“说完了”,祷告是在我们说完了以后持续,且不断地,神会在我们“说完了”以后,继续在时间里回应我们。

等候神的时候,我们可以打开我们的感觉和开放我们的想象,让主临在我们的感官系统里,所以,我会邀请对方轻轻去感觉和想象:

“很好啊,我们继续闭上眼睛好吗?当你说,我真的很想不再相信你了,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出现,然后,你说,我害怕没有你,我需要你,我到现在都那样需要你,我害怕没有你。

“当你如此向神表达时,你感觉到什么?你觉得现在耶稣在你的哪里?”

我们如此邀请对方必定是建基于我们对神的信心,相信神会透过圣灵工作,因此,当我们发出邀请以后,就凭信心和对方一起等候圣灵的工作。

我所要做的,不是去害怕万一什么都没发生该如何接续呢,而是,坚定相信神一定有祂的方式来回应,我们只管等候。

我会根据对方的经历和领受来进一步给予肯定,但不要以为必须是神迹般或戏剧性地经历,往往那是一种感觉,或一种体会,或一个画面。

固然,这可能存在个人的主观性,但这无大碍,首先那叫人心灵平静,又感觉到主的临在,一定是个人性的。

对于我,当我用信心去引导,也凭信心将人交付神的时候,我就知道哪怕在人眼中可能是出于主观性的经历,也是神基于我的信心而做出的回应。

当然,这经历必须合乎我们所信的神,当经历超过我们所认识的,并且在神学和信仰教义以外,那则需要谨慎了。这就考验我们回应的技巧了,无需全盘否定,否则让对方感受不好,那前面所做的陪伴就可能“全功尽废”了。

我们只针对在我们的神学认知下的经历做出肯定,至于在我们的神学认知以外的,则暂不做回应。 

 

- The End -

 

牧养札记系列介绍:

我不是系统地谈论牧养,因为牧养也不是系统的,我所谈论的,是我在实际牧养中的体会和反思。我也不敢构建什么牧养“典型”,因为当牧养形成一个“典型”会引致“模式化”(stereotype),那是危险的。

当我试着叙述和整理我的牧养,我不是给自己一个结论,而是更敞开——在我已搭建的牧养领会上再继续踏前。牧养像灵魂一样,越往深处走,越有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