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生太突然了。那是中国的一个小村庄里，村里只有两百来户人家。整个教会的人只要不去田里的几乎都赶来她的家。
那是仅有三百多尺的楼房，厨房和客厅是打通的，平时这位头发花白的七十来岁的婆婆就睡在客厅，客厅那张沙发一摊开就是一张单人床，晚上她就睡在这里，白天整个客厅都整整齐齐的。客厅虽然小，但是婆婆总花两个小时打扫，每天如此，地板从来都是尘埃不沾的。
教会的人喜欢来婆婆的家，一个明明很窄的客厅，婆婆总有办法收拾一番，然后就能坐上十来人，再收拾一番，又能坐二十人，有一次竟然坐了三十人。为了接待人，婆婆总有智慧去变化她的客厅。
客厅旁边就是一间小睡房，那是婆婆外孙女的房。这外孙女已经十九岁了，但是读书不好，高中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
平时外孙女都在十公里外的县城工作，休假才回来看望婆婆。自从十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以后，就只有她与婆婆相依为命了。父亲据说在她尚未出世的两个月已经失踪了，至于去了哪里，为何失踪，妈妈没有提过，婆婆也没说。
婆婆是在妈妈离开的那年相信耶稣的，然后外孙女也一起信了。
那一年是幽暗的。婆婆上午买菜回来，推开门就看到女儿蜷伏在地板上。婆婆急忙冲过去想把女儿扶起，女儿已经奄奄一息了，身边一堆呕吐物，一个大瓶装的农药空瓶滚到沙发底下去了。
婆婆定格了一会，然后竭力扯开嗓子到门外喊人，她的呼吸和呐喊严重地不协调，她要使劲地把哽塞的话吐出来。
终于邻居都来了，后来的事混乱不堪，婆婆来不及痛哭，女儿就送到火化场去了，恢复平静以后，只剩下女儿的骨灰瓷缸摆放在客厅的柜台上。
当时九岁的外孙女总是在哭，婆婆疼爱她，每逢外孙女委屈地哭了，婆婆都一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断抚摸外孙女的背，什么都没说。外孙女整整哭了一个月，邻居听了无不感到心酸和怜惜。
婆婆向来人很好，话不多，但喜欢帮助人，做事利落，村里的人有事没事都来和婆婆搭上几句。
这个惨事惊动了整个村，大家都为婆婆难过，没有人敢在婆婆面前提及她女儿，当然私底下，村民还是时而揣测惨事发生的原因，有者以为是婆婆的女儿再度被男人所骗，也有者以为是长久累积的抑郁，自从婆婆女儿的丈夫无辜失踪以后，她就变得寡言。
婆婆或许知道女儿自杀的真正原因，但她只字不提，也没向外孙女提起。究竟婆婆的内心如何，她也从不透露，即使与婆婆相依为命的外孙女也从不知道婆婆的心，她的内心像躺在夜里的湖泊，静谧而幽深。
那一年，婆婆的女儿离世后，他们是依靠村里的救济金度过，包括外孙女学校的每月生活补贴。
后来，经村里的人介绍，婆婆接了一些工厂加工的零件回来，每个月就靠此维生。生活总算逐渐稳定下来。
可是，婆婆和外孙女之间总有一个不能碰触的地方，外孙女不想再让婆婆难过，哭了一个月后，她逐渐少哭，然后，不再哭了。但是，外孙女也变得寡言，像她妈妈。
也在那一年的年底，有个经常来探望婆婆的阿姨邀请婆婆接受耶稣，关于耶稣，婆婆听了不少，阿姨很有耐心常常和婆婆提起。她从这个阿姨身上看见那种对生活的从容和无忧，她也期望获得，于是，毫不犹豫地她跟着阿姨祷告接受耶稣。
说来神奇，她那次祷告后，心里似乎感到一种从未有的释然。阿姨总是有意无意地教婆婆要放下过去的事，阿姨不敢提及她女儿，就反复教婆婆要交托，遇到什么事都交托神。
婆婆信主后，生活过得更充实，每天早上六点就到附近的教堂作晨祷，也和其他教会的人读圣经，一去就是两到三个小时。这样的生活一晃就几年了。
如今婆婆坐在沙发上，没说一句话，凝固的目光同时凝结了空气中的活跃微粒。
刚刚有城里的警察来，告诉婆婆她的外孙女自杀身亡了，是喝了大量的农药水，在工厂的宿舍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变黑。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震惊了一村的人。
怎么可能？上几个星期才见她回来探望她婆婆。
教会的人都围坐在婆婆的客厅，大家都无语。尸体要明天才可以到城里去领，现在也没有什么可做，除了陪伴婆婆。
夜幕逐渐下垂，黑暗仿佛潮汐从厨房的窗户频频侵袭，没有人敢作丝毫移动，连去开盏灯都怕惊扰婆婆，大家欲言又止，为婆婆难过，却任由黑暗肆意占据了整个楼房，最后除了那锐利的眼目，其余的都埋葬在黝暗中。
这个情景俨然圣经中的约伯，一个无辜遭害的义人。
为什么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家要两次遭遇人间惨剧？为什么虔诚的婆婆换来的却是咒诅？为什么神要如此残酷？为什么十年前神把婆婆从幽谷中扶起，十年后神却把婆婆推去幽谷？
太多的为什么萦绕着整个村的人，尤其教会的人，更甚。坊间偷偷谈论婆婆的惨事，有传闻认为婆婆外孙女被情所伤，像当年她母亲，也有认为是长年累积的抑郁。
婆婆不追问任何关于外孙女自杀的原因，她去城里的医院领取尸体，冷静地处理了一切埋葬的事，然后直接送到城里的火化场。
就在推进火炉前，教会的人简单作了基督教仪式，唱诗祷告和祝福，不用二十分钟，咔嚓一声肃穆的氛围中显得刺耳的火化炉的电闸被拉动了，外孙女的整个身体瞬间滑落熊熊的火焰。对于这个程序，婆婆不感到陌生。
接下来的日子全被黑暗吞噬了。教会的人没有间断来探望婆婆，他们时不时都鼓励婆婆把内心的苦涩倒倾出来，不要憋着，神最终一定能拨开阴霾。有的还会向婆婆介绍约伯，其实婆婆识字不多，她对约伯这个人基本不认识。
然而，婆婆还是一贯客气地点头答谢，表示知道大家的好意。不管怎样，婆婆会说感谢神，她还能一个人自理生活。每天早上她一如既往到教堂去和教会的人一起祷告、读圣经。
她的日子就是这样，在黑暗的重重包围中度过。有人以为她不信神还好，有人却认为她信心很强，也有人觉得她太压抑了。
这一切，婆婆都不以为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