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那个城市服事已经超过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他们从陌生走到熟悉,从落后到繁华,这个城市的变化非常快速,像电影闪过的画面——一个镜头还是沙尘滚滚,下一个镜头就是蔚蓝天空下的一片繁华。他们的三个孩子也跟着这个城市一起长大,虽然他们始终未能讲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但他们的童年深深烙印在这个城市里。
就当一切都看起来逐渐岁月静好,而他们夫妇也预备好在这里终老,三个孩子则随着他们出去念大学纷纷离巢,这个时候,突然变天了,就像政变一样,晴天霹雳地在没有预计下发生转变,根本没有存留时间给人民去理解。这一天,他们被告知需要在72小时内离开这个城市。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住了十五年的家,要怎样在72小时内收拾好?他们毫无选择,也没有申诉的机会,只能离开,不然,后果更严重。他们一边收拾,一边流泪,那眼泪一直流淌,72小时过去了,他们的眼泪也没有干。就这样,他们匆匆离开。
真的不知道如何收拾,最后他们就像去短程旅游那般,带着几个行李箱,买了极贵的机票,就被送去候机室等待飞机起飞了。
他们心里带着微弱的希望,期望可以再回来,至少回来再收拾。所以,他们没有把东西都带走,连房子也没有退租,就把房子托付当地的朋友打理。一年以后,他们获批旅游签证再回到原来的地方,虽然仅仅短期逗留,但,那已经是一份恩典,他们还能回来。

类似这样戛然而止的遭遇,在宣教历史里屡见不鲜,有些不仅仅带着不舍和难过迁离,还带着伤痛和伤痕,就像希伯来书记载的那些“因着信的人,他们忍受严刑,拒绝被释放,又有人忍受戏弄、鞭打、捆锁、监禁、各等的磨练.....”,宣教历史里也曾经记载了不少因着信仰和宣教而备受磨练,最后不是死于宣教工场中,就是一无所有地回到老家,从此很少人记得他们曾经在宣教工场做了什么,因为他们所做的全都被摧毁了。
或许在他们死了许多年以后,偶尔有人发现了这些人的名字,有人总会愿意付出时间去为这些似乎被遗忘的宣教士写一下生平故事,但那也只是稍微有点名气的,有更多是籍籍无名的,他们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有写日记,大概会成为后来的重要文献),他们甚至在宣教工场里也未曾带过人归主,别说建立教会了,他们似乎一旦离开宣教工场,就毫无痕迹了。
这些人本来已经预备好为主大发热心,他们决定奉献一生都在他们所爱的某个民族或群体里,结果,事与愿违,正当他们历经各种文化适应以后逐渐融入当地时,就出人意料地被中断了,有时甚至是一个飞来横祸,然后被逼离开,那些遭遇祸害的,无疑就带着亏损和伤害离开。
你都把宣教写得如此悲惨,有人会告诉我,这样恐怕吓怕了那些心里有感动预备出去宣教的人呢。但,这些所谓悲惨也是一个预备吧,当宣教的神感动我们出去时,祂同时也会把十字架放在我们的背上——宣教就是背负十字架,十字架的意思就是预备好随时为主而失去,无疑也是一种惨痛的牺牲。
对比从前那些付上性命的失去,像上述的他们,在生活了十五年后的宣教工场里突然被逼撤离,他们后来还能回来收拾,和曾经关心的朋友告别,那也真的不算什么的失去了。
再对比我们的一家,我们也在宣教路上二十年,突如其来的失去已是宣教生涯里的常态了,尽管我们并不想,但对比像希伯来书那些叫人毛骨悚然的失去,我们就真的不算什么的失去了。坦白说,我们预备失去,但像希伯来书那样的,则诚惶诚恐啊。

暂且撇开要失去性命的那种宣教不谈,我们谈谈一般的失去,没有人愿意在一心付出以后突然终止,那种感觉像考试考到即将结束时,突然莫名地被取消了考试资格,除了无助——怎么这样?还会有很多的疑惑——什么问题了?可惜,在那个当下,一般都不会马上获得答复。
这样的经历,在过去的全球性疫情爆发期间特别普遍,大部分的宣教同工都深深体会过,我们也一样。在毫无准备下,本来计划好的行程,以及正在进行的事工,突然中断了,而且连路也没了。计划破坏了,事工停止了,也就无奈接受,然而,是连回到工场的路都没了,似乎前路浓雾弥漫,能见度低于一百米,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朦胧看见也无法前行,路已封。
那段日子,我们真的又无助又困惑,神要做什么了?
我竟然担心从此就失去了回到工场的机会,我还为着未完成神所托付我们的使命遂戛然而止而感到难过。我总寄望可能再过一段日子,路就解封,可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甚至一年了,路不但没有开通,还整条路都被拆掉了,眼前是高高的防护栏,防护栏的后边实际上一片狼藉。
于是,再也不敢寄望什么了,或许神要我们学习接受失去,毋庸再耗费心力去拯救失去了。
事工终止了,宣教工作无法进行了,所关心的群体未能再接触了,不表示神就终止祂的宣教事工,当然也不表示神赋予我们宣教士的身份就被撤销。但,我们首先要接受失去,别再缅怀过去,尽管那过去也不过是几个月前发生的。
我们总期望神使事情扭转,以致我们可以接续本来的工作。背后就是害怕失去吧,失去了,会让我们陷入被否定的迷茫里,还多了一份羞愧。
上述的那对夫妇,当他们带着孩子撤离工场的时候,他们内心充满羞愧,不晓得回到所差的原初地时该如何交代?我虽然没有这种羞愧,但也会担心别人问起,我要如何交代?
很少人会理解宣教士的失去,他们大概都能投以同情的眼目,但宣教士失去背后的错综复杂,则不容易被理解。那些在宣教上摆上性命的,必然引起大家的钦佩,也为这勇者颂赞神。但,那些被逼终止和撤离工场的,一部分基于不可控的大环境因素,一部分基于宣教士本人的因素,他们回来了,然而,可能获得的接纳和认可就不如那位失去性命的。
当然,为主摆上性命的,都值得,也必然激励生命。只是比较之下,面临另一种失去的宣教士,就显得孤单了,他们也不认为自己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激励,就像一位失败的战士一样,战败了,没有在战场上壮烈牺牲,却伤痕累累地回来。

就像一些人的领悟一样,失去也是成长和转化的契机。人生路上,宣教士的失去不会有别于其他人,大部分人面对失去时,几乎都在类似的感受里。或许,可以先为所失去的好好疼惜和难过吧,尤其宣教工场上的失去。
过去经验都让我们看见,神必为你打开新的宣教路,而且超越了你本来计划的。当我们容许失去,为失去难过,才会逐渐从失去的低谷中慢慢抬起头来,不然,即使宣教士再度上路,或者投入全新的宣教,他难免心有戚戚不知所往,心灵深处总惦念着曾经的失去。
过去宣教路上,我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失去,比如突然没有了签证,突然被告知申请没有获批,突然哪个正在开展的事工被截停了,突然生病了无法继续,突然知道以为归主的人原来是假的等等。
我不会把这些失去看为习惯,那样会使我麻木,反而,我会为每一次的失去在主里面难过和哀伤,并寻求祂,直到祂的抚慰。
对于我,每一次为失去而难过和纠结都由于爱,不然我毋庸为所失去的感到惋惜,反正失去了就相信神有安排,也相信神有祂的心意。我都知道,但如果不是出于爱,不是一心在意所爱的群体,面对失去,我确实没什么。